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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女漫遊者嗎? — 十九世紀巴黎都市空間中的女性與階級


十九世紀的巴黎在奧斯曼的都市更新計畫下,道路被拓寬,宏偉的大道在人們眼前開展,碎石路讓車馬行進更快的同時卻也帶來了軍隊,鐵路建設讓旅行變得更方便,也加速從郊區至巴黎市區移動的勞動人口,城市街道上隨處可見咖啡店、餐館、劇院、商店、百貨公司,不同階級之人往來交會於此,而當時城市所能提供的休閒娛樂亦十分多元,大眾能夠觀看戲劇、馬戲團表演、全景畫、立體畫(Diorama)、立體視鏡(Stereoscope)、攝影照片,電影也於十九世紀末出現,可見當時的大眾娛樂在視覺感官上帶來多種變化與感受。然而眾多人口至鄉村湧入城市,形成擁擠的都市人群,不同階層與職業別的人們,每日與你擦肩而過,人在都市空間中的感覺常是雖擁擠卻疏離的,身體距離拉近,心理距離卻變得遙遠,彷彿隱沒於都市人群中,默默無名。

由此可見,不管是當時的建築、都市規劃、大眾娛樂、消費、人口這些都構成了巴黎此一城市的風景,而生活在其中或甚至只是走訪這些城市的人,皆會被其城市景觀吸引,也會感覺對時間與空間的感知有新體悟,這種視覺等感官上的衝擊,便成為十九世紀人們的城市經驗。

在上述背景之下,討論十九世紀現代性帶來的衝擊時、當時人們的城市經驗,最常提到的便是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在其詩文<現代生活的畫家>( 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中所描繪的一種存在於現代城市中的角色―漫遊者(flâneur)。然而我們很快就能發現,漫遊者一詞用來形容當時於城市中漫步閒逛,無特殊目的地觀察人群與城市之人,彷彿限定於男性,並且是白種、布爾喬亞階級的男性。這在往後激起了對於漫遊者能不能是女性的討論,從吳爾芙到波洛克等許多女性主義學者試著去討論十九世紀女性她們的能動性,她們是否能自由地在公眾空間閒逛、遊覽如同男性漫遊者?而吳爾芙對這答案是抱持較否定的態度,她認為當時社會公私領域區隔漸分明,對女性的規範常將女性劃定於私人的、居家的空間,並對其行動有所限制,因此她們很難自由地、單獨地於城市街道中漫步、於人群中徘徊。

然而女性真的從此便在公共場所內銷聲匿跡嗎?我將從十九世紀的繪畫、報章雜誌插圖、海報、書籍文獻中,試圖挖掘當時女性常出沒的公共空間及其在其中的經驗,試圖說明女性在當時仍有辦法進入公領域,而非完全受限於私領域中。

a.街道

以往許多對大道的討論,多將注意力放在男性漫遊者於街道上的經驗,把女性當作是景觀的一部分,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性是被男性觀看的物件之一,缺忽略了這些在大道上有意展示自身的資產階級女性,她們表現出對人群疏離、漠不關心的樣子,實則暗中觀察與比較,不只樂意作為男性目光停駐的客體,更是具有觀看主動力的女性,「在這些花花公子看來,在散步大道的貴婦人們眼前散步,就像在女性評審前參加時尚競賽一樣,不管自己多麼想成為完美的花花公子,只要貴婦人沒有多看一眼,那就意味著它失去花花公子的資格」,而在圖像中我們可以看到盛裝打扮的女性,或攜同伴、或與孩童一起漫步其中,也能找到許多強調女性做為觀看主體的證據,不管是從自家陽台向外探看也被看,或是於街道上對於他人觀看有意識地回看,顯示出街道作為男女觀看的競技場,女性在此不只享受被看的經驗亦具主動性。

難道大街上就只有打扮得光鮮亮麗之人能在此競艷嗎?中下階層的女性在相關描述中的資料較少,但在一些文字描述中仍會提及當時大街上階級的混雜性,「在人行道上,各種各樣分屬各個階級的人或坐或行,彼此互相比較,從而認識自己」也許在這個貴婦們競艷的下午四點左右,勞工階級婦女正在忙著洗熨衣物、工作、照顧子女,即使在街道上步行也是為了工作目的而非散步,這種差異可以在一些圖像中看到,圖七呈現出大街上的階級混雜姓,而圖八畫面中走在街道上的兩位女子穿戴十分美麗,和其右後方的中下階級女性在衣著上有了鮮明的對比。

b.公園與森林

而在奧斯曼對巴黎城市一系列的改造計畫下,伴隨著大道而來的便是公園,從地圖上我們可以看見兩個常作為巴黎人社交與休閒的去處—杜樂麗公園及盧森堡公園,它們皆是舊王室的公園,前者在1871年的毀壞後重建,只保留一小部份給王室家庭,其餘大部分向大眾開放,在奧斯曼的計畫下成為現代巴黎重要的象徵之一;後者於1860年代翻修,其中杜樂麗公園位於大道旁,而其功能亦與大道相似,除了是人們休閒、漫步之處,更是作為資產階級婦女炫耀時尚品味、爭豔之處,「杜樂麗花園在十九世紀的社交生活中占據了在今天看來十分難以置信的重要地位,因為這個公園對貴婦人和花花公子來說,扮演著如約會地點般的角色」,在此杜樂麗花園是女性藉此展現自身以及打量男性、選擇伴侶之處,女性在這裡十分積極與主動,並且也不再被家庭與室內限制,可以以此名義公然展現自身與獵豔,而時尚雜誌也捕捉到此一特點,因此許多時尚插圖都將穿戴華麗的女性至於公園等室外場景,反映著當時女性於公開場合展示品位的情況。

位於郊區的布洛涅森林亦有如同大道與公園般的展示作用,但主要呈現在交通工具之上,當時前往郊區森林的路上常成為資產階級炫耀其華麗馬車之處,在許多的插圖中都能看到,然而在這些插圖中,主要都是呈現兩兩相伴的女性一同出遊,並不需要男性的陪伴,莫里索的畫作更聚焦呈現出帶著小孩駕車的母親,其自主與獨立。

對Thomas而言,公園允許了對女性氣質及現代性的觀點有另類的展現,在公園中男性與女性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並且將家庭生活和女性氣質文化展現為現代都市公共空間中積極、必要的元素,與主流男性氣質的漫遊者相抗衡[3]。在許多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女性攜帶孩童至公園玩耍、在公園陪伴級照護他們(圖23),彷彿公眾的公園成了當時婦女們居家照護地之延伸,將家庭活動擴展自戶外的同時也是將私人空間向外延伸,模糊了公與私的空間限制。

但即使是看似公平對大眾開放的公園亦有其階級問題存在,各個階層的人們活動的時間與地點有著差異,如較上層階級常在週一至周六的五到七點間出現於公園的西南方,而工人階級則於星期日放假時出現[4],這時所有資產階級這會為了避開工人階級人潮而不再假日前往公園與森林,我們也能從當時的繪畫看到在公園中的階級對照(圖24、25),和資產階級相比,雖然都能看見家庭活動、孩童嬉鬧玩耍於公園,但對工人階級的呈現城市保持距離的、遠觀的,而非靠近、親密的,以呈現他們的數量眾多、一團混亂、雜亂無章感,而非家庭、母子間的親密無間。

c.劇院

在許多十九世紀印象派畫家的畫作中,我們會發現許多呈現女性觀眾在劇院觀看的經驗,然而劇院作為一公共空間,更強調的是眼神的交流互動,以及對於一個人從裝扮到行為舉止的打量,簡而言之,劇院常是資產階級社交的戰場,「社交界的貴婦人和千金在為了增進教養而欣賞歌劇的同時,也擔負著背到那裏去的男士們『觀賞』這樣的雙重任務」,可見她們不只看戲,也享受著被他人觀看。

但劇場中的女性就只有被觀看的份嗎?從許多繪畫、插圖中我們可以看到女性掌握著望遠鏡,非常具有行動力的觀看,最著名的便是Mary Cassatt的<At the Opera> ,而在James Tissot的畫中,我們也能看到有三位拿著望遠鏡觀看的女性、東張西望的女性,甚至前景的女性中,有位意識到自己被觀看而回頭注視著我們,展現出她有意識地被看,並且回看。

在這種需要盛裝出席的場合、社交界的戰場,中下層的市民在劇院的情況確實分不同,他們多被描繪成成群的、擁擠的,並且是瞪大眼睛、聚精會神觀看台上表演的神情,人與人之間座位與距離都十分緊密靠近、或站或坐,許多嘗試出現在諷刺畫、週刊報紙上的插圖,因此多以黑白、暗色為主,和我們所熟悉的印象派描繪劇院包廂人們的情況大相逕庭,不管是在空間、人數、衣著、用色上都是,呈現出不同階級在繪畫表現上與實際情況上的各種差異。

從上述所舉的街道、劇院、公園、森林等城市空間中,我們可以發現許多女性的蹤跡和圖像所留下的證據,顯示出在十九世紀對女性的規範與限制下,公私界線也許不這麼牢不可破,女性仍能用其方式、對策,使公私領域有模糊的可能,她們對巴黎城市的參與並不少於男性,而且也不只是作為男性漫遊者眼中景觀的一部分,純然的被看,她們對他人的觀看保有警覺與自我意識,並且也會回看,甚至是打量、觀察他人。

然而,當女性掌握觀看的能力或模糊了公私領域的限制,就代表也有女性的漫遊者出現了嗎?而我們努力找出女性漫遊者是希望能證明什麼呢?我們必須承認在十九世紀的巴黎,男性與女性仍有相當的差異,以至於我們無法要求女漫遊者達到與男漫遊者相同的標準或情況,而我致力發掘出女漫遊者的初衷,只是希望證明女性未曾因此而於公共領域缺席,試圖拼湊出女性的現代性經驗,希望提高人們對當時女性現代性經驗的重視。若是從此目的來看,也許我們並不需要漫遊者此一名詞作為標準,畢竟漫遊者其自由的、散漫的遊蕩與觀察,暗示著他具有一定的社會階級與財力,以支撐其餘街道上漫遊的行為,這反而限制了我們對於女性生活經驗更全面的理解,若目的在於挖掘女性未曾缺席於城市生活、證明其與男性同等重要的現代性經驗,那我們仍需要漫遊者此一富含階級意味的標準嗎?

十九世紀巴黎的女性有著許多異質、多元的形象,這都會因為她們的社會階級不同而在生活經驗、活動空間、圖像呈現上有所不同,在建構十九世紀巴黎女性於公共領域的生活經驗、觀看的主動性時,我發現當時的階級問題也許是比性別更明顯、更衝突的問題,女性此一群體其實包含著各種不同職業、經濟能力、社會階層之人,而我們籠統的以十九世紀女性一詞來探討她們的生活經驗時,多半是以在繪畫、時尚雜誌上常出現的布爾喬亞階級女性為主,因此,我希望能透過各種圖像素材,盡可能地還原十九世紀巴黎女性的生活面貌、現代性經驗,但也必須承認和資產階級相較,中下層階級或工人階級的圖像是相對較少的,而我能做的也許只是盡可能地挖掘,發現她們於同一城市空間中的不同經驗,而非以漫遊者此一標準限縮了我們對當時女性其現代性經驗的理解。

P.S以上文章選摘自部分期末報告,因為格式關係註釋和圖片有所減省,有括號的文句文引用書籍原文,後附參考書目以供查閱,若有疑問與錯誤也歡迎來信詢問與指出!~

參考書目

大衛•哈維(David Harvey)著,黃煜文譯,《巴黎,現代性之都》(台北市: 群學,2007)。

鹿島茂著,吳怡文譯,《巴黎時間旅行》(台北市:果實,2005)。

鹿島茂著,林佩儀譯,《巴黎夢幻拱廊街》(台北市:麥田,2009)。

鹿島茂著,吳怡文譯,《明天是舞會―19世紀巴黎女性的社會史》(台北市:如果,2013)。

鹿島茂著,布拉德譯,《想要買馬車―19世紀巴黎男性的社會史》(台北市:如果,2013)。

劉瑞琪,〈海倫.勒薇的女性漫遊攝影〉,《中外文學》(台北市: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2010),第39卷,第2期,頁91-144。

Scott McQuire著,趙偉妏譯,《媒介城市: 媒介、建築與都市空間》(The Media City: Media, Architecture and Urban Space),(新北市: 韋伯文化國際,2011)。

Marshall Berman著, 徐大建、張輯譯,〈波特萊爾:大街上的現代主義〉(Baudelaire: Modernism in the Streets),《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現代性的經驗》(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Charles Baudelaire著, 郭宏安譯,〈現代生活的畫家〉,《只要那裡有一種激情:波德萊爾論漫畫》(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台北:八旗文化,2012)。

Greg M, Thomas, <Woman in Public: the Display of Femininity in the parks of Paris>, The Invisible flâneuse? Gender, public space, and visual culture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Aruna, D’Souza and Tom, McDonough ed),Oxford: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32-48.

Janet Wolff, “The Invisible Flâneuse: Women and the Literature of Modernity,” in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Vol. 2 No. 3 (November 1985), pp. 37-46.

Ruth E, Iskin, <The Flâneuse in French fin-de-siècle Posters: Advertising Images of Modern Women in Paris>, The Invisible flâneuse? Gender, public space, and visual culture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Aruna, D’Souza and Tom, McDonough ed),Oxford: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113-128.

[2]Janet Wolff, “The Invisible Flâneuse: Women and the Literature of Modernity,” in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Vol. 2 No. 3 (November 1985), pp. 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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